此心安处是吾乡
其实,提笔之初,我并不知该从何处落笔,因为急诊实在带给我太多太多的感悟。这三年里有欢笑,有泪水,也有叹息,种种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让我一时之间心乱如麻。所以提笔的时候,就连题目我都纠结了大半天。最初想拟定“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为题,想了半天,觉得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实在是太过凝重。后来又想借用纳兰容若的“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本意是想借皑皑白雪的高洁之姿来赞颂一下医务人员心地光明如雪,坦坦荡荡。但终究觉得这句诗词太过飘然雅致、遗世独立。我一直想说,医务人员并不是神,我们也是芸芸众生。所以,我希望我的文字要逃离清丽脱俗,多沾染一些红尘气息。没有头绪的我,不停地抓耳挠腮,头发都被我扯断了几根,无奈之下,我选择了出门散心,带着耳机,听着方锦龙大师弹奏的《忆江南》,慢慢地,我融入了曲子的意境,风吹乱了我的发丝,但也吹散了我心中的阴霾。一瞬之间,天朗气清,我感受到心安意舒的心境。这时从心底传来了一句诗词,此心安处是吾乡。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这首《定风波》是苏轼为神医柔娘而作,意在赞颂柔娘的情深义重,心善志坚。柔娘是因为心爱的夫君而心安,只要有王巩在,处处都是家。而我却是因为急诊给予我的信仰而心安、心定。三年了,我在急诊经历了太多的事。我现在的心境完全可以用“此心安处是吾乡”来表达。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第一天上班的狼狈模样。做了那么多年的淑女,刚来急诊的时候,真的是万般不适应。首先就是体力跟不上,人生中第一个8-8班简直就是我的噩梦。下午5点过,我就感觉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当时不想给老师添麻烦,我就强忍着不适感,借口上厕所。蹲在厕所休息了一会儿,还是觉得难受。那一刻,突然觉得很无助,眼泪也不自觉地落下,心里面真的好难过。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我不适合待在急诊,我想换科室。大概过了十几分钟,眼泪流尽了,其实主要还是腿蹲麻了,一向有洁癖的我也不管手上有多少大肠杆菌,随便抹了把脸,拭去了泪痕,回到抢救室继续上班。下班后,我还是抱着换科室的念头坐地铁回宿舍。故事说到这里,本应该就没有下文了。可是,我现在还是待在急诊,而且心里面还很喜欢急诊风风火火的生活。让我坚持下去的最初原因其实是一串冰糖葫芦。当年天桥下总会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那一晚忧伤不已的我买了一串,刚尝了一口,真的特别特别甜,我边走边吃,心情也慢慢变得好了起来。走到宿舍的时候,那些忧伤全都被甜甜的冰糖葫芦给带走了。那时的我,心里总觉得忘了一件事,但就是死活记不起来了。还好当时忘却了,否则我怎么会有机会体验急诊的酸甜苦辣,人生的百味。不记得是谁说过,心里觉得苦就去吃些甜的,因为,吃着吃着,心里就会变甜,那些苦涩就会淡了。那串吃着嘴里满是甜味的冰糖葫芦真的让我忘记了所有的难过。这三年,我一路走来,虽有犹疑,但从未轻言放弃。
工作的第一年,急诊让我真正领悟到一个词,尊重。我泱泱中华是礼仪之邦,百善孝为先,程门立雪,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古人的训诫意在告知后世之人如何侍奉双亲,如何尊师重道,如何忠于婚姻,尊重自己的妻子。我虽不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但礼义廉耻早就受教于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何时用谦辞,何时用敬词,不取笑起哄,尊重别人的宗教传统。一直以来,我自认为懂得尊重二字,直到那一天,我明白了尊重有着更广泛的涵义。
那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做尸体护理。我给祁老爷子拔胃管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老爷子,我会轻轻地给您拔胃管,不会疼的”,没想到祁奶奶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说了声,谢谢。祁奶奶温柔地摸着老爷子的脸,哽咽地说,“老头子,护士小姑娘动作会很轻的,别害怕,我知道你这么些年受了好多苦,现在你终于解脱了,再也不会痛了”。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句话,但就是因为这一句话,彻底改变了我对生命的看法。尊重不止对于活生生的人,对于死者,我们也应该给予尊重,让他们有尊严地离开这世上。所以就算他们听不见,看不见,也感受不到疼痛,为他们做尸体护理的时候,我们也应该温柔以待,心底存着尊重,轻轻地为他们拔除身上的管路,合上双眼,盖上白布,让他们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
当昏迷中的人奇迹般地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守在身边的护士,那个护士的心里该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可以很大声地告诉你,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一个男人,忘不了这个名字—田玉生(化名)。他是脑出血后昏迷,家属都觉得他不会再醒过来了,所以就签字放弃了。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抢救室1床,而旁边的抢2床奶奶,孩子们都陪在身边,陪她摆龙门阵,给她捶肩捏腿,一家人其乐融融。这样鲜明的对比让我心疼的厉害,所以每班照顾他的时候,我都会在他的耳边,对他说,加油,你一定要醒过来,不要放弃。那晚又是我值夜班,刚给他吸完痰,等我收拾完吸痰用物,一抬头却发现他正看着我。他竟然睁开眼睛了,我激动地立马掏出瞳孔笔,边看瞳孔,边评估GCS。他能听懂我说话,他醒过来了,他醒过来了吗?我都不敢相信,马上找来神经内科医生确认。当医生说出,恩,他是醒过来了,太不容易了。我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那一刻我真的好高兴。尽管他不是我的亲人,可是我一直将自己视为他的守护者。当他醒来看着我的那一刻,我幸福地一塌糊涂。我永远都会记得那时的自己,我从来就没有如此温柔过。我握着他的手,说,叔叔,现在是晚上10过,您好好睡一觉,养好了精神,病就能快点好起来,您要是能听懂,就眨眨眼睛。叔叔真的就眨了眨眼,可是嘴巴却在不停地蠕动,仿佛挣扎着想说些什么。他是想说谢谢么?我试探地问了一句,叔叔,您想对我说谢谢?叔叔眨了眨眼睛。我笑着对叔叔说,不用谢,您安心的睡吧,我会在这儿一直陪着您。
我是如此地感激急诊,因为这里让我亲历生命的奇迹,让我感受到别样的幸福。
当一个陌生的奶奶拉住你的衣角,无助地看着你的时候,你会不会心软,根本就顾虑不到是不是讹人?有一天我病了,本来要去科里输液。结果路上遇到一个老奶奶,奶奶拉住我的衣角,无助地对我说,她的眼睛看不清,是一路摸着来医院的,想看眼睛,问我看眼睛的大夫在哪里?看着奶奶的样子,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带着奶奶来了挂号柜台。帮奶奶挂号后,其实我是想把奶奶交给志愿者的,但是奶奶拉住我的手,对我说,姑娘,你真的是个好人。奶奶的双眼虽然不明亮,甚至可以说是模糊,可是我能深切感受到奶奶的害怕,奶奶对我的信任。所以我放下所有的事,挽着奶奶的胳膊,专心陪奶奶看病。测完视力,奶奶的视力只有0.02,医生很生气,责备我,为什么等到奶奶的视力这么弱才带奶奶来看病。我沉默不语,奶奶连忙说,医生,你别怪这个姑娘,她不认识我,只是路上碰到带我来看病的。测试视力的医生愣了一会儿,而后连忙带着我和奶奶去诊间找主治医生看病。主治医生听说了我们的事,对奶奶特别照顾,开药的时候一直在计算药钱,希望用最少的钱给奶奶看病,医生还给奶奶取了10个眼结石,却只收了一个眼结石的费用,生怕奶奶的钱不够。看完病,奶奶一直在说,姑娘已经耽误你很久,你先去忙吧。我却担心奶奶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毕竟路上好多车。所以我坚持送奶奶回家。可是奶奶却不认识回家的路,也不知道地址是什么,只记得家在华联的后面,路上有一个大树杈,路的两边有草坪。好吧,宝宝瞬间在风中凌乱。还好最后安全地送奶奶回了家。临走的时候,奶奶拉住我的手,一直对我说着,谢谢姑娘,你是个好人。后来每每想起这件事,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那两位医生也展现了她们的医德。我很开心,因为这个繁杂的世界还是被温柔以待的。
母亲曾不止一次训诫我,君子慎独,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句话一直镌刻在我的心头。可我真正理解这句话,真正做到这句话也是这几年的事。急诊的这三年里,我学会了尊重生命。也是急诊激起了我心底的温柔良善,让我懂得了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这颗心都应真诚善良。
从最初的苦涩泪水到如今能够安然说出这句,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三年来我经历了太多,我也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眼泪,耗了多少心力,但我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信仰。话至此处,该是落笔的时候了。但是情长纸短,诉不完我对急诊岗位的热爱,也道不尽急诊的酸甜苦辣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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