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自从右手及腕关节受伤后便萎靡不振，平日里闲不住的习惯也被改变了，甚至长时间躺在床上不肯起来。用母亲的话说，人越老越怕死了。起初对于母亲的看法我也略有赞同，毕竟像手及腕部的核磁共振、生化、糖化血红蛋白、肿瘤指标，甚至是抗核抗体等检查都做过了，除了糖化血红蛋白略高一些外，并无明显异常。虽然父亲一直在口服着一些非甾体消炎药，但症状却没有丝毫缓解，以至于不能握拳，不敢用力起来。这便意味丧失了一部分正常的机体功能，就连洗脸、吃饭这样的基本生活也不能自理了。

    我劝慰父亲再忍一忍，或许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毕竟任何疾病都有康复的过程，更何况是这种外力所致的损伤呢。可父亲却并不能理解，因为在他的认识里，搬动每袋一百斤的货物是几十年来的家常便饭，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为何这一次就会将自己击倒了呢？面对精神状态越来越萎靡的父亲，我甚至有些一筹莫展了。母亲说人老了，或许因为骨质疏松的缘故，既然已经做了一系列的检查，药也已经吃上了，那就再休息一段时间在说吧。

    父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躺在床上的时间却越来越多了。可虽然休息的时间足够多了，但手部的肿胀疼痛却并没有丝毫的缓解。疾病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性，疼痛更会将一个人的耐心耗尽。当面对病魔时，每一个人都有着本能的求生欲望，会尝试着在各种办法中自救。父亲自然也不例外，不仅吃着我从医院里开出来的药物，也听着邻居们的各种建议，甚至在内心里盘算起了一些迷信的念头。

    好在父亲并没有瞒着我，而是将自己的经历和想法都告诉了我。除此之外，他甚至有些疑虑：“两个孩子有没有商量过？”言下之意便是自己难以挺过这一关了。曾经我和弟弟以父亲为天，却不曾想到在岁月的轮替中，我们却成为了父亲最后的依仗。人生大抵如此，犹如一颗树木，初时弱不禁风，继而茁壮成长，中时抵御风雨，又经历风霜，最终却又要慢慢凋零倒下。

战友

    在父亲患病十余日后，在母亲的陪同下他走进了大厂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因为之前签约成为了糖尿病慢病管理的对象，所以有时候父亲会去监测血糖。只不过多数时候都是在母亲的催促下才会去，因为父亲始终认为自己的血糖控制水平都在正常范围之内。倔强了一生的父亲这一次却是主动走进了社区医院，结果却是超出想象：随机末梢血糖高达21mmol/l。这是一个远远超出正常水平值的结果，甚至是对生命健康的一种严重威胁。起初父亲却并不相信，直到自己回家后多次复测才不得不面对了事实。

    父亲给自己找了血糖高的理由，那便是手部受伤后自己活动量减少了的缘故。可我知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在发现血糖升高五六年之后，这或许便是父亲胰岛功能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征兆。我劝说父亲赶紧住院进一步治疗吧，可父亲却要坚持自己增加活动量之后再看一看。面对倔强的父亲，我只得败下阵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了下来，我每日在家和急诊之间来回穿梭，甚至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探望父亲，父亲也并没有打扰我。我甚至一度认为父亲手部的症状和血糖已经得到了控制，直到母亲转告我后才得知父亲依然疼痛依旧，即使加量了降糖药增加了活动量，血糖已经很高。我再也坐不住了，因为曾在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内分泌科进修学习过的我不仅深知手部功能的丧失会让傲强的父亲丧失信心，更知道超高的血糖更加会导致诸如高渗性昏迷、糖尿病酮症乃至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等急性并发症的严重后果。

    父亲又去了大厂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江永存主治医生在耐心为父亲做了诊治解释后却质问起了我。因为江医生也曾和我在一起进修学习过关于糖尿病的诊治，他说：“你是怎么学习的，连糖尿病也不会治了吗？”面对质问，我一度无言以对。毕竟我没有照顾好父亲，更加没有能够将父亲的血糖控制下来。可我与父亲之间难以达成共解的沟通又是谁人能够明白的呢？作为急诊医生，我见过许许多多远比父亲的病症要更加严重的患者，也见过要远比父亲倔强甚至偏执的患者，可和邻居朋友相比，父亲似乎天然要更加相信他们一些。

    和母亲商量后，我们决定这一次必须让父亲住院治疗了。可万万没想到父亲却并不愿意在我所工作的单位住院，而是要前往大厂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治疗。虽然父亲嘴巴上说着是为了省一点钱，但我知道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父亲并不想打扰我的工作，也不想给我添一点麻烦。这便是无形的父爱，也是父亲一贯刀子嘴豆腐心的作风。

    算了，就按照父亲的意愿来吧，好歹也算是住院系统诊治了。下夜班后，我带着父亲来到了大厂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新院区住院了。在楼下，看着崭新气派的大楼，父亲忍不住感叹：“没想到社区医院条件也这么好！”母亲催促着父亲赶紧进去深怕父亲会临时反悔道：“只要能治好病，怎么样都行。”

 信任

    在江医生的介绍下我们三人径直来到了位于三楼的病房，此刻的病房窗明几净、宁静而有序，接待我们的是李浩然主治医生。在医生办公室里，李医生仔细询问了父亲的病史信息和体格检查，而父亲也尽力在用着蹩脚的普通话来回答着。我站在一边静静听着这医患之间的交流，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经无数此提到过的一句话：“我们每一个人终有一天也会成为病患，成为病患的家属。我们每一个人终有一天会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医生结成共同抵抗病魔的战友。”走神几秒钟后，听着父亲时不时吐出的带有浓烈寿县口音的话后，我却在感到有一些搞笑之后又略带些难过了。因为眼前的父亲一直是庇护着我的高山，用他不标准的普通话在这个城市里打拼了三十余年，用他粗糙而有力的双手搬运掉了原本会压在我们身上的高山。以前是父亲带着我看病，而现在却是我带着父亲就医。光阴啊，从来都在不停的流逝。人生啊，也一直都在朝着未来前行。

    李医生告诉我应该要做哪些检查，起初的治疗方案是什么。虽然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是告诉他：“把该做的检查都给他做了，将该用的药都给他用上。”因为我知道如果这些检查治疗都是出自他人之手的话，父亲或许会更加相信，也更加配合一点。但李医生却连说了几个不字，他说：“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所有事情还是要经过叔叔的理解、同意和配合。”简单的对话中我便同李医生之间建立起了信任，而医患之间的信任关系则是诊治的基石。安排好病房后，我再三告诫父亲：“一切都要听医生的，有什么事情千万不要发脾气。”在父亲像孩子一样满口答应了我之后，我便离开了病房。

    又过了几天，我再次来到了病房。李医生将父亲的检查结果和诊治方案放在了我面前，关于糖尿病方面的内容我早已心中有数，但却有了一个意外情况，那就是父亲的血沉结果超过正常值的三十倍，类风湿因子检测结果也是强阳性，这便意味着父亲几乎已经确诊类风湿性关节炎了。怪不得父亲的手部及腕部疼痛肿胀的症状一直难以缓解呢。就在我为自己的疏忽而内疚时，李医生却又用一句话戳破我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他说：“叔叔双手的关节一看就是劳动人民的手，而他有晨僵的情况也很久了。”李医生在陈述事实，又在略带玩笑，我却无地自容了，因为我甚至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父亲的双手，也并不知道父亲之前便有着晨僵的情况存在。可见李医生对父亲不仅有着仔细的了解观察，也替我完成了一些诊治方面上的遗漏错误。

    在调整了降糖方案后，父亲的血糖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这对伤久不愈的疼痛肿胀也有着极大的好处，因为高血糖会抑制组织修复。可除了使用一些非甾体消炎药等对症治疗之外，如何劝说父亲去进行一些康复治疗又成了难题。一是因为父亲始终认为康复治疗可有可无，二是因为节省惯了的父亲担心花钱。在我夜间探视的时候遇见了值班医生王建，王医生告诉我类风湿性关节炎急性期是可以进行康复治疗的，只要遵循个体化、适度、保护关节的原则即可。康复治疗的目的是减轻炎症、缓解疼痛、维持关节功能为主，而非强化训练。当然也要避免直接对肿胀、发热的关节施加压力或高强度活动。在药物控制（如NSAIDs、激素或DMARDs）基础上，结合温和的康复手段，对病情的缓解是有很大帮助的。面对父亲对康复治疗可有可无的观点，王医生又解释道：“康复的目的是减轻疼痛和肿胀，打破“疼痛-制动-功能丧失”恶性循环，也是为了预防急性期关节挛缩和肌肉萎缩。”

    听着王医生的解释，我只觉得自己的知识面太过狭窄，也没有想到如今基层医疗的水平竟有如此的高度。虽然王医生的解释让我这个门外汉对康复治疗的必要性有了了解，但我却并没有本领去劝说父亲配合。不过好在经过王建医生的劝说下，父亲还是决定去试一试。

    翌日经过严昊康复治疗师的治疗后，父亲手及腕部肿胀疼痛的症状便明显缓解了。母亲打趣道：“不见黄河不死心，现在终于知道效果了吧？”父亲还在那里辩解着自己起初不愿意康复治疗的各种理由，可我深知无论是2型糖尿病，还是类风湿性关节炎的治疗之路还很漫长。不过好在经过大厂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精心治疗后，一切都得以明显缓解了。

 守护

    在住院十天之后，症状得到明显缓解的父亲自然再也不愿意躺在病床上了。他要求出院回家，我找到李医生咨询情况，他叮嘱我要多关心关心父亲，如果以后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让父亲直接去找他。说实话作为一名工作十余年的急诊医生，同时作为一名进行医学科普工作多年的医务人员，更作为一名儿子，我对父亲患病自己却没有能力去照看诊治感到惭愧。

    父亲在大厂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住院治疗的短短十天里，我也感受到了无数个江医生、李医生、王医生、严医生们的专业和热忱。父亲出院那天，江医生揶揄我："回去恶补糖尿病知识吧！"我笑着点头，望向走在前方的父母—父亲的背有些驼了，母亲的银发在阳光下泛着光。

    曾经，他们是我的参天大树；如今，轮到我的枝桠为他们遮荫了。而大厂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医务人员们，正用最朴素的仁心，守护着这些渐渐老去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