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国医生，正在用原创科技推动人类社会迈向“没有麻风危害的世界”。

6月27日，2024年度山东省科学技术奖揭晓，山东第一医科大学附属皮肤病医院院长张福仁教授，凭借“麻风皮肤病精准防控的研究成果”，荣膺2024年度山东省科学技术最高奖。“这不仅是对我个人和团队的褒奖，更是对全省各级皮肤病防治机构几代麻风防治工作者筚路蓝缕、艰苦奋斗，使我省麻风防治工作始终走在全国前列的肯定。”这是张福仁的肺腑之言。

值得一提的是，张福仁的这项研究绝不仅仅在“省内领先”，而是引领中国麻风防治战略体系建设的学术成果，并有着全球影响力。从揭示麻风发病背后的免疫遗传机制，到建立起一整套覆盖风险预测、分子筛查、用药前检测、危害干预的防控体系，张福仁带领的团队，为麻风防治提供了全新范式，真正实现了从“中国经验”向“全球标准”的跃升。

解决一个前人没解决的难题

40年前的那个炎夏，张福仁记忆犹新。

“1985年夏天，我被分配到山东省皮肤病防治研究所，见习期间，我第一次走进麻风院。”这是一座几乎与世隔绝的专病收治机构，院内多为面容畸形、手脚溃烂、生活不能自理的麻风患者。

目睹患者残疾、毁容的惨状，说毫无恐惧，那是假的。只是，彼时还在见习期的青年医生在对麻风患者心生同情之时，并不曾预料，这个“专业”自己一干就是40年。

张福仁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宣传口号是‘麻风可防可治不可怕’”。

“麻风是传染病，没有疫苗，也不知道谁易感，怎么能说‘可防’？病人被疾病摧残、致畸、毁容，又怎能说‘不可怕’？”青年医生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这些问题也就此埋在了他的心底。

直到他亲眼目睹一名麻风患者因对治疗药物氨苯砜发生剧烈过敏，全身大面积坏死，最终抢救无效，那一刻，张福仁深刻意识到，麻风不仅是慢性病，更是因延误、误治甚至“药物反噬”带来的“人类尊严危机”。

1987年，张福仁考入中国协和医科大学皮肤性病学专业，1991年获得博士学位后又主动回到了自己职业生涯的起点--山东省皮肤病防治研究所。然而，人怎么可能两次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张福仁明白，这一次，是全新的征途。他要“解决一个前人没解决的临床难题。”

麻风个体化精准防控时代，来了

山东曾是我国麻风高流行省份，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国引进世界卫生组织（WHO）推荐的治疗方案（MDT）在山东试点成功后推向全国，使既往需要长期甚至终生治疗的患者在1-2年内即可治愈，“存量”病人在短期内大幅度下降，1994年，山东省在全国率先达到了卫生部颁布的“基本消灭”麻风的标准。

然而，由于缺乏有效的预防措施，进入新世纪，国内外新发病例并未减少，麻风所导致的残疾、毁容和致死性药物不良反应依然存在。

张福仁指出，麻风最可怕之处，在于其不可逆的原发危害——面部神经损毁、肢体变形、肌肉萎缩。一旦出现，终身残疾无法逆转。

研究显示，真正从感染麻风菌到发病的个体比例极低：100人中，不足1人会真正发病。张福仁团队的科研任务，就是把这个“1%”找出来，在发病前精准识别，提前干预。

从2006年起，张福仁提出“依靠科技进步，促进麻风防治”，开始对上万例麻风患者及其密切接触者进行基因研究，发现了30多个麻风高风险基因位点，首次从遗传角度解释了“为何麻风只在人群中极少数人中发病”的科学难题。

据此，他们开发了基于分子筛查的风险预测模型和芯片，可在临床症状出现前识别高危人群，实现早筛查、早干预、早阻断。研究成果发表于《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Nature Genetics》《Nature Communications》，被国际学界称为“重新定义了麻风”。

关于这一研究的价值，张福仁给出了通俗易懂的解释：它将原先的“一人发病、全村吃药”转变为“靶向干预”，大幅降低了防控成本和医疗风险。

在近20年的时间里，“依靠科技进步、促进麻风防治”始终是张福仁团队工作的“主旋律”。

麻风治疗药物氨苯砜是第一个治疗麻风的现代药物，曾被称为“特效药”，也曾是“赌命药”。大约1%–3%的患者在服药5周左右后，会突发严重不良反应——氨苯砜综合征，死亡率高达10%。

如何在用药前预测谁会发生氨苯砜综合征，国际医学界都没有答案。

为破解这一医学难题，张福仁团队自2010年起联合国内外35家机构，历时三年，在2042份患者样本中找到了关键基因——HLA-B*13:01。

随后，他们开发出了HLA-B*13:01筛查方法并在全国推广。迄今，他们已为全国4482例麻风患者进行了用药前筛查，避免了由氨苯砜引起的致死事件，为麻风患者带来了安全保障。

“中国发现”走向世界

2011年，中国卫生部联合11部委印发《全国消除麻风危害规划（2011–2020）》，提出“降低全国麻风新发畸残率至17%以下”和“实现严重药物不良反应100%得到治疗”的目标。

当时，业内普遍认为完成这一任务难度巨大。

张福仁团队把科学发现转化为应用技术在全国21个省份推广，把实现“全国消除麻风危害(2011-2020)规划”目标的举措由“早诊早治”提升至了预防危害发生的新阶段。超预期实现了全国消除麻风危害规划目标。

2016年，第19届国际麻风大会在北京召开，要求中国将加大投入力度和保障措施，继续同世界各国一道，积极推动麻风学进步和创新，促进消灭麻风目标早日在中国实现，为全球消灭麻风作出贡献。

同年，在科技部战略性国际科技创新合作重点专项支持下，张福仁牵头的国际麻风防治研究合作/培训中心落户山东，由此开启了麻风防治技术“中国原创”走向世界的序幕。2017年秋，项目启动会在山东济南召开，2018年夏，由中国学者牵头、印度尼西亚、泰国和新家坡等多国参与的项目组发布新加坡宣言，中国麻风防治技术在东南亚落地，并于印尼巴布亚省建成全球首个非中资背景的HLA-B*13:01筛查体系，实现“精准预警、提前规避”的国际技术转化范式，促进了当地麻风危害的消除。

2019年秋，在科技部支持下，发展中国家麻风防治技术培训班在山东泰安启动，此后又连续举办两次（2023、2024），累计培训来自亚洲、非洲、拉美14个国家的67名麻风核心防控骨干。

2020年新年伊始，世界卫生组织开始谋划全球控制麻风的下一个10年规划，全球13位专家共同撰写了《WHO中止麻风传播与消除危害技术指导白皮书》，张福仁作为其中唯一一位中国专家参与撰写，把中国经验推向世界。

2024年，他又率团访问新加坡，在当地政府见证下与新方签署合作协议，以新加坡为技术平台，在“一带一路”沿线麻风高发国家开展共建共享、技术培训等深度合作，推动区域协同防控网络建设，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力量。

原卫生部顾问、新中国卫生事业的先驱马海德博士在上世纪80年代曾嘱咐：“国际社会帮助中国开展麻风防治工作，将来中国也要回报世界。”张福仁团队正是在这一诺言中躬身实践，将中国原创科研成果分享给需要的国家，让“消除麻风危害”从中国规划迈向世界共识。

张福仁表示：“自此，我们可以告慰马老，您的愿望实现了。新时代的中国麻风防治工作者已使我国由上世纪麻风防治的受援国转变成了新世纪的麻风防治技术输出国，正在为创造一个没有麻风的世界贡献中国智慧。”

40年，“干好一行”

从医40年，张福仁目睹过麻风患者因病致残、被社会遗弃的沉默人生，也曾直面药物致死的无解困境。他从一个个临床疑问出发，将看似无解的问题拆解为可攻克的科研命题，直至构建起一套面向未来的功能型皮肤病医防融合新体系。

近10年来，他把传统的麻风防治专病机构-省市县各级皮肤病防治所（院、站）及疾控中心的麻风防治使命与综合医院皮肤科医师承担的公共卫生职能融合起来，推动成立了由182家医疗机构组成覆盖山东1亿人口的功能型“皮肤病医防融合新体系”，促进了新发再发感染性皮肤病爆发的快速处置和疑难重症皮肤病的诊治，不仅高效履行了皮肤科医师承担的公共卫生职能，也使山东的父老乡亲诊治疑难重症皮肤病再也不必北上京城、南下宁沪，不出省就能享受高质量诊疗服务。

问及获奖感想，他说作为麻风防治工作者能够获得山东省科学技术最高奖是无尚的光荣，这个奖属于全体麻风防治工作者。回想上个世纪50年代，麻风在山东省、在我国广泛流行，严重危害人民健康，为了控制麻风，国家成立了省-市-县三级麻风防治专病机构，安排部分皮肤科医师专职从事麻风防治工作，历经几代人70多年的艰苦努力，山东乃至全国在麻风防治领域走在了世界前列，麻风在我国已不再是一个严重的公共卫生问题。

张福仁表示，自己能够在前人的基础上做出一点成绩，得益于党和政府的培养、得益于国家集中力量办大事、开展有组织防治研究的国策，得益于新时代国家科技政策的支持，得益于同事们的精诚合作和无私奉献。感恩这个伟大的时代。

现症麻风患者在我国已不足千例，但还会有输入病例发生，一旦丧失警觉性，麻风的危害还会在局部发生、甚至流行，为巩固全国消除麻风危害成果，国家发布了“全面消除麻风危害可持续发展规划(2024-2030)”。张福仁说“如果说上世纪50年代把麻风从众多皮肤病中分离出来，交给专病机构、专病医师诊疗，那么在今天低流行状态下，要消除麻风危害就必须早期发现麻风病例，而早期发现病例必须有皮肤科医师参与，是时候把麻风’还给’皮肤科医师了。”

作为中华医学会皮肤性病学分会候任主任委员，张福仁说，“这是我的重要使命。”

此外，由于经济社会的发展、环境的变化以及人口老龄化等因素，人类的疾病谱也在发生变化，新发再发传染性皮肤病和“被忽视的热带皮肤病（Skin Neglected Tropical Diseases 皮肤NTD）”时有发生、甚至局部爆发，炎症性和自身免疫性皮肤病的发生呈上升趋势。2025年3月，张福仁应邀出席了世界卫生组织在瑞士日内瓦举行的“被忽视的热带皮肤病（皮肤NTD）”专题大会，介绍了团队发现的NTD新的传染源、新的传播途径和罕见皮肤病新的病因和临床表型，分享了来自山东的经验，赢得与会专家的高度认可。

今年5月，由我国政府参与联合发起的向世界卫生组织提交的“把皮肤病列为危害人类健康的重大公共卫生问题”，已通过世界卫生大会表决。皮肤病防治工作任重道远。

“干一行、爱一行、干好一行。”这是张福仁的“职业宣言”，朴素、坚定。

眼下，他正带领团队积极筹备即将在印尼召开的第22届国际麻风大会；同时，他的代表性科研成果正作为重要支撑，彰显着中国科研在公共卫生话语体系中的国际地位。

千帆过尽，这位“破解世界难题的中国医生”仍在路上，他正在以坚定步伐迈向更高的科研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