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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手:扛起千斤重担,却扛不住一句“我累了”|一名医生眼中的父亲

时间:2025-03-04 17:32:46来源:医师报作者:范志伟 阅读: 76843

作者: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健民路院区急诊医学科 范志伟


父亲在他的右手受伤好几天之后才轻描淡写的告诉我,而且他并没有选择去医院就诊,只是自服了一些止痛药,这延迟的消息让我大为恼火,因为我深怕他的病情被耽误了。虽然父亲说没有什么大碍,答应我会去医院里看一看,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坚持不下去的话他是不可能说出来的。最后在我的坚持下,他才勉强答应来到我所在的医院进行诊治。


父亲的脾气一直都是这样,从不愿轻易去看病,也从不愿来我所在的医院诊治。因为他害怕花钱,也是因为他不愿意给我添麻烦。说起来惭愧,我虽然是一名医生,但却对家人的照顾相对较少。绝大多数的时间都耗在了医院里,也将大多数耐心和好脾气留给了患者们。这可能是大多数医务人员的现状,而我的父亲也和大多数父母一样在背后默默支持着孩子们的工作与生活。


见到父亲之后,我才知道他受伤的原因。他在搬运重物之后,右手及右腕关节出现疼痛肿胀,并影响活动。父亲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明明没有被重物砸到,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而且这搬运重物的活动也几乎是父亲的日常,每日负重几千斤乃是常态,有时甚至会手动卸载上万斤的货物,从来没有出现过问题,而现在却只是在搬运了几百斤的货物后便再也难以活动了。


我说:“你要认老服老,上了年纪,能少干一些就少干一些。”可父亲却并不认同这句话,他或许是因为不服老,又或许是还想着自己能力所能及赚点钱以减轻孩子们的负担。人生就像向东奔流的江水一般,总是以势不可挡的趋势渐渐消磨掉时光。且不要说父亲已经从孔武有力的年轻人变成了迟暮之年的老人,就连我自己也已经永远失去了青春。


虽然我是一名资深的急诊内科医生,但对于父亲遭遇的这种外科范畴的疾病依旧有些知识匮乏。我能想到的也就是骨折、韧带拉伤、肌腱损失、腱鞘炎等等。所以,关于父亲的疾病我还是要请骨科的同事帮忙看一看。


在父亲来到医院之前,我已经将症状病史描述给了骨科的同事,他告诉我,这可能是三角纤维软骨复合体(TFCC)损伤,这个名词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也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疾病。


骨科同事告诉我腕关节的纤维复合体损伤通常指的是三角纤维软骨复合体(TFCC)损伤。而三角纤维软骨复合体是腕关节中的一个重要结构,位于腕关节的尺侧(小指侧),由多个韧带、软骨和纤维组织组成。三角纤维软骨复合体的主要功能是稳定腕关节、缓冲压力以及协助腕关节的旋转和屈伸运动。


能够引起三角纤维软骨复合体损伤的常见原因一般是外伤、退行性变和解剖变异。其中和父亲的病症关联可能行最大的因素便是外伤了,比如父亲的腕关节可能受到直接外力冲击,如摔倒时用手撑地、手腕扭伤或过度伸展。又比如重复性腕关节负荷,如举重、网球、高尔夫等运动。而父亲日复一日的搬运重物,自然有可能受到外力的直接冲击和做一些频繁的高强度重复性的腕关节负荷动作,特别是类似举重的动作。


再加上父亲在电话中描述存在腕关节尺侧疼痛、腕关节活动受限和肿胀和压痛,纤维复合体损伤似乎确诊无疑了。


但父亲说自己只是腱鞘炎,吃点药就可以了,不用麻烦。腱鞘炎是一种常见的运动系统疾病,主要发生在肌腱和腱鞘(包裹肌腱的滑膜鞘)部位。它是由于肌腱在腱鞘内反复摩擦或过度使用引起的炎症反应。我曾经在手写病历时代因为过多写字,也发生过腱鞘炎。虽然腱鞘炎的症状腱鞘炎的症状也有疼痛、肿胀、活动受限和僵硬,但父亲的症状似乎并不能用腱鞘炎来解释。


当然,在确诊之前这些都是猜测推理,一切都还要见到父亲做完检查之后才能确诊。当父亲乘坐地铁从城市的最南端来到最北端时,我才发现症状要远比他自己描述的要严重一些。不仅活动首先,触之既痛,而且肿胀明显。


父亲自己描述症状出现之前并没有征兆,自己和往常一样将一百斤一袋子的货物从三轮车上卸载下来,然后背在背上,徒步一段距离后再放下来。而放置货物的地方有些略高,需要一股朝上的用力动作,就像举重一般,或许正是这个动作导致了自己受伤。可转眼又想,这个动作时日日都会出现的,而且当天的工作量和平日里相比又要小的许多,怎么可能会受伤呢?


父亲的话说的没错,甚至我也是这么理解的。因为父亲做的这份生计,我也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体验过。这是一份什么样的生计呢?是一份需要大量体力才能完成的工作,也时一份并不体面的活计。需要体力是因为它时常需要劳动者复出负重成千上万斤的能量,而且通常会让人灰头土脸不辨眉目。


1990年,难以为继生活的父亲终于做出了决定,要离开皖西平原远赴南京打工了。因为在那个物质困乏的年代加上家庭原因,甚至在春节时仍需要朋友接济才能吃饱饭。也正是当年的所迫,让父亲和我都有着每逢春节都早早贴上春联的习惯,因为当债主看见已经贴上春联后便不好意思在上门讨债了。困顿的生活不得不改变,这不仅是一个家庭的选择,也是在时代洪流中多数人的选择。


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是激荡的变革,也是富有成效的开放。对于国家来说有着显著的成效,对于家庭和个人来说亦是有着丰硕的成果。有时候和父母闲聊,他们在言语之中会流露着对改革开放的感恩,甚至有着自己参与了这历史洪流而自豪。虽然他们只是最普通的农民工,也很少有人提起过这个群体的历史性功劳,但当自己的命运得以改善,家庭的生存状况得以改变后,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亲手参与的变革劳作,有些自豪也是人之常情。


初到南京,父母便在亲戚的帮助下做起了贩煤的小贩。因为城市化的进程,有许多饭店、澡堂、小工厂等需要煤炭作为燃料,而父母的生计便是从煤场提货然后分装售卖,以赚取其中的差价。这种煤炭并非大家生活中接触到的煤球,而是那种由煤款转运而来的煤块。小时候我曾一度随着父母居住在石门坎,而附近有一座叫做光华门煤场的地方。每日我都能看见整列的火车拉着黢黑而闪光的煤块进入煤场,也能看见父母低三下四求人开票进入煤场提货的场景。


那时的石门坎还没有被开发,有一道真正的坎,坡度很大。平日里行走都有些耗费体力,更不要说当父亲用板车拉着上千斤的煤块行走在冬日雪后的坡道之上了。后来,板车被扔进了历史的角落,取而代之的便是农用三轮车了。


农用三轮车开拓了父亲在这个城市里的业务视野,也增加了每日的工作量,但分装煤块和卸载货物却也成为了考验体力和毅力的事情了。于是,已经成长为小伙子的我趁着寒暑假的空隙也加入了劳作。


那每袋一百斤且棱角分明的煤块压在肩膀上的重量和疼痛是明显的,如果在肩扛身背重物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之中的话,就真的是一种万分的考验了。但父母依旧扛下了所有压力,在渐渐灯红酒绿的城市里扎下了根。


有一年深冬,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我和父亲一起开着农用三轮车满载着货物行驶在深夜的河堤上,即使是身穿了三件毛衣,我已经感受到刺骨的寒冷和手指渐渐冻僵麻木的痛苦。穿过友谊河路,驶入富贵山附近,马路两边的路灯将空中的雪花照射的如梦如幻。那是我第一次感受生活的艰辛,也觉得在维持温饱之前根本没有什么诗情浪漫。


父亲头戴着陈佩斯小品中那款狗皮帽子,腰围着类似围裙般的衣物一袋袋的将煤块从三轮车上卸载下来扛上肩头,然后亦步亦趋行走在黑暗的箱子里再举步维艰的爬上铁制楼梯,最后送入伙房。在微弱的灯光下,看着父亲的姿态我突然觉得有点滑稽。滑稽之余,我也只得学着父亲的样子工作起来,只希望自己能够多做一些以减轻父亲的工作量。


真正让青少年时代的我感受到自尊受到刺激的某年春节前一天的夜晚,当我和父亲卸完货后准备去澡堂洗澡便结束一年的劳作时,他人投来的异样目光第一次让我觉得有些难过。那晚我和父亲为一家浴池送货,卸货后老板热情的说,免费洗个澡,明天就过年了。虽然在进入澡堂前父亲就叮嘱过我要将满是煤灰的鞋子和衣物单独放在一边,不要影响老板的生意。但当我将鞋子衣物单独放在一边,满脸的煤灰依旧吸引了异样的目光。也许他人并没有恶意,只是好奇罢了,但青年的我又怎能没有一丝心高气傲呢?


因为城市卫生管理的要求,有一些道路对于农用车的同行是有时间管制的,所以父亲和我经常在凌晨三点出没在南京的大街小巷之内。有一年暑假,我坐在农用三轮车的副驾驶上陪着父亲去送货,当车停在赛虹桥红绿灯路口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排着长队等候同行的小汽车们。小汽车尾灯发出着灯光要远比三轮车的灯光耀眼夺目,而燃烧汽油的小汽车排除的尾气也要比燃烧柴油的三轮车尾气要好闻上一些。


父亲将车停在一边,叮嘱我照看好车辆,他去前方看一看为何堵车的原因,去去便回。父亲走后,我站在霓虹灯下看着长长的队伍,又瞥见一个年轻人驾驶着小汽车在等候同行,我忍不住在内心中想:“这一切我早晚都会有的。”


将货物送到顾客门前时,我有些傻眼了。因为放置煤炭的地方竟然在三楼,而且还只有一个狭小螺旋状盘旋的楼梯。这种楼梯即使平日里空手也时难以通行的,更何况时肩扛百斤货物呢?我有些犯难甚至退缩了,但这却是父亲每半个月就要爬一次的通道。


将一袋袋的煤块搬上去之后,还要将煤炭烧然后的废渣一袋袋抬下来。两个来回之后,我便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父亲自然要比我多搬运一些,因为空有一身蛮力却毫无技巧。但即使如此,干完活后依旧不免要两手长出血泡了。


后来,我用父母出卖体力的血汗钱读了大学,便没有什么时间帮助父母了。再后来,我进入了临床不仅极少能够帮助父母搬运货物,甚至连见面的时间也少了一些。当然,父亲也不再喊我一起送货了。在他心中,我是一个衣着光鲜的医生,又怎么能够再去做这么一份灰头土脸的事情呢?虽然医生的苦是另一番滋味,但和父亲的工作相比起来却要轻松许多。


父亲的年纪越来越大了,这份工作已经有些越发吃力了,一百斤一袋的煤块再也搬不动了,这几年都是分装分量更轻的小袋了,即使如此也难免吃力。我多次告诉父亲,少干一些,最好不做了。但父亲却很倔强,他说自己闲不下来,不做这个活计,其它的活计也不会。于是,我只得默默接受父亲的决定。


骨科医生建议做一个手部及腕关节的核磁共振,父亲却拒绝了,理由是他认为没有什么大碍,而且核磁共振需要六七百块钱,自己又是家乡的合作医疗医保,所以还是再观察观察吧。像父亲这样舍不得花钱的病人有很多,不是因为小气吝啬,更不是因为对自己的身体健康充满自信,而只是他们自己已经渐渐赚不到钱,更加不愿意麻烦子女罢了。


好说歹说终于劝服了父亲,预约了核磁共振,坐在了等候检查的长椅上。父亲再次向我描述着自己的症状,而我却突然在想,就是这么一双手将我培养长大,也正是这么一双手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整个家庭的命运,更是无数双这样的手,通过出卖体力或脑力在在激荡的历史进程中默默贡献着力量。


父亲的手常年有着裂痕,煤灰已经沁润期间再也难以洗掉,只是这几年随着工作量的减少略有好转。就像我在急诊室里看见的那些老年人一样,满是斑驳的双手上记载着一生的艰辛奋斗。


最终的诊断结果只是肌肉的损伤和一些积液,并无大碍,父亲也终于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他们默默无名,却特别伟大。


责任编辑:薛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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