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患者是一位私企员工。据说他跟随老板20余年,与老板感情很深,也深得老板信任。在一次企业事故中,他不幸全身大面积烧伤,烧伤面积超过体表总面积的90%。
患者送到医院后,老板和家属流着泪求我一定全力抢救,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设备、最好的药物,不要怕花钱。”
这种程度的烧伤,死亡率很高。而且,大面积烧伤患者的抢救是个很漫长的过程,花费也非常高。在单位领导和家属表示充分理解后,我们投入了紧张的抢救工作。
患者病情非常危重,抢救很快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抢救费用在不断攀升,而成功却显得遥遥无期。患者老板和家属的态度开始逐渐发生变化。对治疗的态度由积极到消极,渐渐开始拖欠治疗费用,而态度也越来越差。
从经济的角度,患者活下来对老板是一个最糟糕的结果,大面积烧伤患者往往会有严重残疾。患者活下来,不仅意味着他要支付巨额的抢救费用,还意味着他要负担患者后期整形以及生活的费用。因此,对老板来说,最经济的结果其实是患者早点离世,他把省下来的钱补偿给家属,了结事情。同样,对某些家属而言,积极救治用后半生时间照顾一个残疾亲人,还不如放弃治疗获得巨额赔偿。
有了这种心思,家属和老板一般也不会直接提出放弃治疗,而是通过各种方式给抢救设置障碍。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拖欠费用和制造冲突。
仁心与人性的博弈
医生每天面对各种悲欢离合,观看各种人性表演,对这些心思和把戏,真的是一眼就能看清。但是,看清又能如何呢?只能想方设法地和对方沟通,争取对方配合。
患者欠费数额不断增加,在被迫进行的一次约谈中,老板和家属终于撕破脸皮。患者老板对我大声地斥责和辱骂,而家属则坐在一边沉默不语,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偶尔伸手去抹一下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钱钱钱,你们就知道要钱,花了这么多钱,病情越来越重,你们是一帮什么医生,我看就是一群兽医!”
“我们做生意的,花了钱你就得给我货,我把钱给你们,你们能保证把人交给我们吗?不能保证,那人死了钱你们给退吗?不给退?你们凭什么不给退?”
“现在你们这些医生还有医德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医院有多黑吗?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你懂吗?你们这帮黑医生,都钻到钱眼里了,你们算什么医生?”
旁边的护工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们这帮人讲点良心,宁医生都快一个星期没回家了,天天在这里守着这个患者!”
“守着怎么啦?他是医生,他守着是应该的!再说,他舍不得让患者死不就是为了挣钱吗?”
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死死咬着后槽牙,控制住自己狠狠抽他一顿嘴巴的冲动,匆匆结束了这次谈话。
患者 我的战友兄弟
回到监护病房,我望着躺在床上的尚在昏迷中的患者,两眼含泪。患者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身边的监护仪上闪烁着一排排的数据。抢救患者时间长了,医生就会和他有很深的感情,会不由自主地把他当成并肩作战的战友和兄弟。
兄弟,我知道,你现在很艰难。你在全力以赴地和病魔做不屈不挠的斗争。而外面发生的一切,你毫不知情。
人生,好比一场黑色幽默。
你鞍前马后追随了几十年的老板,现在要放弃你;你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现在要放弃你。而现在最想让你活下去的,却是你素昧平生的医生,而你,甚至还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长得什么模样。
我知道,他们这么做,其实是在等我的一句话,等我告诉他们:患者成功希望渺茫,建议放弃治疗。然后,他们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只等在你的葬礼上流几滴眼泪,了却你们这辈子的情分。
但是,这话我偏偏不能说,因为,你真的还有希望。因为,你来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烧伤科。因为,我有很大地把握让你活下来,而且,让你将来能生活自理,过上有质量的生活。
你的老板可以放弃你,你的家人可以放弃你,你的朋友可以放弃你,但我却不能放弃你。因为,我是医生,你是患者。因为,只要有一线希望,医生就不能放弃患者。因为,自从我穿上这身白衣,我就为今天发生的一切写下了答案。
16岁那年,当我迈进医学院的第一天,我就和一群和我一样满怀憧憬和热血的少年,举起右手,许下了自己一生的誓言: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你没有权利背叛
护士过来,问我:宁医生,患者欠费十万余元了,到底怎么办啊?我淡淡地回答: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明天我再和家属谈。继续努力和疾病战斗吧,我的兄弟。外面的一切,交给我。后面发生的事情,又是一次次的屈辱和伤心,彰显着人性的丑陋和阴暗。多少次,我被家属气得躲在无人的地方掉泪。接到护士的电话,赶紧擦干眼睛继续抢救。
好在,一切结束了。当患者终于宣布脱离危险后,老板,又变成了感情深厚的老板;妻子,又变成了结发情深的妻子。
患者被接走那天,他的老板和妻子来到我办公室,给我带来些土特产,向我表示歉意和谢意。
我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救死扶伤是我的本职工作,支付费用是你的义务。我救活了患者,你结清了费用。咱们两不相欠,你不用谢我。”
在战场上,你最痛恨的是什么?不是敌人,而是叛徒。他们,本该是和我并肩与病魔作战的战友。他们有权利撤退,有权利投降,没有权利背叛,没有权利在我和敌人苦苦战斗的时候,狠狠插刀。
患者走后,我脱下白衣,走出科室,走出医院,万种委屈涌上心头,泪如雨下。